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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半农诗词全集

  • 1

    《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》

   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,

    它只能悉悉索索,
   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。

   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;

    但它留得一刻,
   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,
   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,

   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。


  • 2

    《稻棚》

    记得八、九岁时,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。

   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,所以把它追记下来。


    凉爽的席,
    松软的昔,
    铺成张小小的床;

   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,
   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。


   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,
   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──
    这美妙的浪,
   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……
   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!
    ……

    回来停在草叶上,
    看那晶晶的露珠,
    何等的轻!

    何等的亮!
    ……


  • 3

    《稿子》

    “你这样说也很好!

    再会罢!
    再会罢!

   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!

   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!

    再会罢!

   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;

   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!

    再会罢!

    你还是尽力的‘辅助文明’,‘嘉惠士林’罢!

    好!

    什么都好!

    我却要告罪,
   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,
   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!


    岑寂的黄昏,
    岑寂的长街上,
    下着好大的雨啊!

    冷水从我帽檐上,
    往下直浇!

   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,
    吱吱吱吱的叫!

    衣服也都湿透了,
    冷酷的电光,
    还不住的闪着;

    轰轰的雷声,
    还不住的闹着。


    好!

    听你们罢,
    我全不问了!

    我很欢喜,
   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,
    还逼近着我胸膛,
    好好的藏着。


    近了!

   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,
    我的妻是病着,
    我出门时向她说,
   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!

    我的孩子,
    一定在窗口望着。


   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,
   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;

    他的小鼻,
   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!

    可怜啊!

   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,
    我答应了他,
    已经一礼拜了!


   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,
   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。

    门里面是暗着,
    最后一寸的蜡烛,
    昨天晚上点完了!


    1920,伦敦


  • 4

    《敲冰》

    零下八度的天气,
   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,
   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
    水路不得通,
    旱路也难走。

    冰!

   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!

    我真是无可奈何!


    无可奈何,
    便与撑船的商量,
    预备着气力,
    预备着木槌,
    来把这坚冰打破!

    冰!

    难道我与你,
   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?

   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,
   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,
    待我打破了你,
   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。


    撑船的说「可以」!

    我们便提起精神,
    合力去做──
   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,
   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,
    对着那艰苦的,不易走的路上走!


    有几处的冰,
    多谢先走的人,
   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;

   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,
   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,
    其余的大部份,
    便须让我们做「先走的」:
   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,
   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
    但是,
    打了十槌八槌,
   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!

   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,
    欢欢喜喜的,
    改唱我们的「敲冰胜利歌」。


    敲冰!
    敲冰!

    敲一尺,进一尺!

    敲一程,进一程!

    懒怠者说:
    「朋友,歇歇罢!

    何苦来?

    请了!

    你歇你的,
    我们走我们的路!

    怯弱者说:
    「朋友,歇歇罢!

    不要敲病了人,
    刮破了船。

    多谢!

    这是我们想到,却不愿顾到的!

    缓进者说:
    「朋友,
    一样的走,何不等一等?

    明天就有太阳了。

   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?

    「那么,傻孩子!

    听你们去罢!

    这就很感谢你。


    敲冰!
    敲冰!

    敲一尺,进一尺!

    敲一程,进一程!

    这个兄弟倦了么?
    ──
   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。

    肚子饿了么?
    ──
    有黄米饭,
    有青菜汤。

    口喝了么?
    ──
   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;

    便是冰块,
   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。

   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?

    那不打紧,
    舱中拿出斧头来,
    岸上的树枝多着。

    敲冰!
    敲冰!

    我们一切都完备,
    一切不恐慌,
   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。


    敲冰!
    敲冰!

    敲一尺,进一尺!

    敲一程,进一程!

    从正午敲起,
   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。

    漆黑的深夜,
   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。

    刺刺的北风,
    吹动两岸的大树,
   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。

    那使是威权么?

    手掌麻木了,
    皮也剉破了;

    臂中的筋肉,
   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;

    脚也站得酸痛了;

    头上的汗,
   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,
    背上的汗,
   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,
   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;

    那便是痛苦么?

    天上的黑云,
    偶然有些破缝,
   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,
    闪闪缩缩,
    像对着我们霎眼,
    那便是希望么?

   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,
   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?

   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,
   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?

   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?

    旷野中的回声,
    便是响应么?

    这都无须管得;

    而且正便是我们,
    不许我们管得。


    敲冰!
    敲冰!

    敲一尺,进一尺!

    敲一程,进一程!

    冬冬的木槌,
   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,
   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;

   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,
    不唱他的「死的圣曲」了;

    直敲到雄鸡醒了;

    百鸟鸣了;

    直敲到草原中,
   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;

   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,
   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,
   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!

    好了!

    黑暗已死,
    光明复活了!

    我们怎样?

    歇手罢?

    哦!

   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!

    光明啊!

    自然的光明,
    普遍的光明啊!

    我们应当感谢你,
   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。

    但是,
   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;

   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,
    应当借着你力,
    分外奋勉,
    清清楚楚的做。


    敲冰!
    敲冰!

    敲一尺,进一尺!

    敲一程,进一程!

    黑夜继续着白昼,
   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,
    又是白昼了,
    正午了,
    正午又过去了!

    时间啊!

    你是我们唯一的,真实的资产。

    我们倚靠着你,
    切切实实,
    清清楚楚的做,
   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。

   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,
   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,
    我们为着宝贵你,
    尊重你,
   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,
    只是切切实实,
    清清楚楚的做。


    正午又过去了,
   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,
    然而是──
    「好了!

    我们五个人,
    一齐从胸臆中,
    迸裂出来一声「好了!

   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,
    已被西方的山顶,
    掩住了一半。

    淡灰色的云影,
    淡赭色的残阳,
    混合起来,
    恰恰是──
    唉!

    人都知道的──
    是我们慈母的笑,
   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!

    她说:
    「孩子!

    你乏了!

   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!

    你且歇息歇息罢!

   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,
   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;

    且不知不觉的,
    各各从胸臆中,
   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:
    (是痛苦换来的)
    「好了!


    「好了!

    我和四个撑船的,
   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,
    喝一杯黄酒,
   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,
    人呢?
    ──倦了。

    船呢?
    ──伤了。

    大槌呢?
    ──断了又修,修了又断。

   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?

    这且不说,
   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,
   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,
    擎到嘴边去喝,
    请问人间:
   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?

   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?


    「好了!

    无数的后来者,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?

   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,
   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,
    那一里的工作,
    便是你们的。

    你若说:
    「等等罢!

   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。

    或说:
    「等等罢!

    太阳的光力,
    即刻就强了。

    那么,
    你真是胡涂孩子!

    你竟忘记了你!

   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?

    这却不必,
   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。

    但是那一里,
    却是你们的事。

   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,
   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,
    …………
  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,
   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,
   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「好了!


    1920


  • 5

    《在一家印度饭店里》

    一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,

    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。

    这是什么?
    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。

    这是什么?
    是芥厘拌的薯和菜。
    这是什么?
    是「陀勒」,
    是大豆做成的,

    是印度的国食。

    这是什么?

    是蜜甜的「伽勒毗」,

    是莲花般白的乳油,

    是真实的印度味。
    这雪白的是盐,
    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,

    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。
    这瓦罐里的是水,
    牟尼般亮,

    「空」般的清,

    「无」般的洁,

    这是泰晤士中的水,

    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?



    二一个朋友向我说:

    你到此间来,
    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。
    是,
    ──那一线赭黄的,

    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;
    那一线茶绿的,
    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。
    多谢你!

    ──你把我去年的印象,
    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。
   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,

    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;

    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,

    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,

    坐过,

    闲闲的躺过,

    低低的唱过,
    悠悠的想过;

    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,

    我曾天没亮就起来,
    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。
    那冷温润的,
    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:
    它从我火热的脚底,

    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。

    多谢你,

    你给我这些个;
    但我不知道──你平原上的野草花,
    可还是自在的红着?
    你的船歌,
    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(是你美神的魂,

    是你自然的子),
    可还在村树的中间,

    清流的底里,

    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,

    自在的痛楚?

   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,
    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?

    怎样的舞动它的舌?

    朋友,
    为着我们是朋友,
    请你告诉我这些个。


  • 6

    《诗神》

    诗神!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?你用什么写你的诗?用我的血,
    用我的泪。写在什么上面呢?写在嫣红的花上面,日已是春残花落了。
   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,早已是乌啼月落了。写在水上面,水自悠悠的流去了。
  • 7

    《面包与盐》

   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,有位王先生向我说:北京穷人吃饭,只两子儿面,一
    錋子盐,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。
    这是句很轻薄的话,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。

   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,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,名字叫作“面包与盐”
    (Le pain et le sel),我不觉大为感动,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。

    晚上睡不着,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,便用京话
    诌成了一首诗。


   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?

    吓!
    还不是老样子!
    ──
    两子儿的面,
    一个錋子的盐,
   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。

    这就很好啦!

    咱们是彼此彼此,
    咱们是老哥儿们,
    咱们是好弟兄。

   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,
   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。

    咱们做,咱们吃。

    咱们做的是活。

    谁不做,谁甭活。

    咱们吃的咱们做,
    咱们做的咱们吃。

    对!

    一个人养一个人,
    谁也养的活。

   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;

   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,
   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。

    对!

    谁耍抢,谁该揍!

    揍死一个不算事,
    揍死两个当狗死!

    对!
    对!
    对!

    揍死一个不算事,
    揍死两个当狗死,
    咱们就是这们做,
    咱们就是这们活。

    做!
    做!
    做!

    活!
    活!
    活!

   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,
   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,──
    两子儿的面,
    一个錋子的盐,
   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!


    1924,巴黎


  • 8

    《奶娘》

    我呜呜的唱着歌,
   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。

    孩子不要睡,
    我可要睡了!

    孩子还是哭,
    我可不能哭。


    我呜呜的唱着,
    轻轻的拍着;

   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,
   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,
   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。


    我睡着了
    还在呜呜的唱;

    还在轻轻的拍,
   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,
   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……

    “啊啦!
    ”孩子又醒了,
    我,我的梦,也就醒了。


    1921,伦敦


  • 9

    《叫我如何不想她》

    天上飘着些微云,地上吹着些微风。啊!微风吹动了我头发,
    教我如何不想她?月光恋爱着海洋,海洋恋爱着月光。啊!
   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,教我如何不想她?水面落花慢慢流,水底鱼儿慢慢游。
  • 10

    《相隔一层纸》

    屋子里拢着炉火,
   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,
    说“天气不冷火太热,
    别任它烤坏了我。


   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,
   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“要死”!

    可怜屋外与屋里,
   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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