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借书满架,偃仰啸歌,冥然兀坐,万籁有声;而庭堦寂寂,小鸟时来啄食,人至不去。
瞻顾遗迹,如在昨日,令人长号不自禁。
余扃牖而居,久之,能以足音辨人。
家有老妪,尝居于此。
余自束发,读书轩中,一日,大母过余曰:吾儿,久不见若影,何竟日默默在此,大类女郎也?
项脊生曰:蜀清守丹穴,利甲天下,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;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,诸葛孔明起陇中。
妪又曰:汝姊在吾怀,呱呱而泣;娘以指叩门扉曰:儿寒乎?
吾从板外相为应答。
妪,先大母婢也,乳二世,先妣抚之甚厚。
室仅方丈,可容一人居。
诸子姻戚,乘时奢僭,宫馆苑囿,极一时之盛。
前辟四窗,垣墙周庭,以当南日,日影反照,室始洞然。
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,旧时栏楯,亦遂增胜。
东犬西吠,客逾庖而宴,鸡栖于厅。
轩凡四遭火,得不焚,殆有神护者。
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;入城则缉纑,灯火荧荧,每至夜分。
孺人中夜觉寝,促有光暗诵《孝经》即熟读,无一字龃龉,乃喜。
婢,魏孺人媵也。
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。
葬虚丘。
事我而不卒,命也夫!
婢初媵时,年十岁,垂双鬟,曳深绿布裳。
一日天寒,爇火煮荸荠熟,婢削之盈瓯,予入自外,取食之,婢持去不与。
魏孺人笑之。
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,即饭,目眶冉冉动,孺人又指予以为笑。
回思是时,奄忽便已十年。
吁,可悲也已!
孺人卒,母何孺人亦卒。
周氏家有羊狗之痾。
舅母卒,四姨归顾氏,又卒,死三十人而定。
惟外祖与二舅存。
孺人死十一年,大姊归王三接,孺人所许聘者也。
十二年,有光补学官弟子,十六年而有妇,孺人所聘者也。
期而抱女,抚爱之,益念孺人。
中夜与其妇泣,追惟一二,仿佛如昨,馀则茫然矣。
世乃有无母之人,天乎?
痛哉!
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。
孺人不忧米盐,乃劳苦若不谋夕。
冬月炉火炭屑,使婢子为团,累累暴阶下。
室靡弃物,家无闲人。
儿女大者攀衣,小者乳抱,手中纫缀不辍。
户内洒然。
遇僮奴有恩,虽至棰楚,皆不忍有后言。
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,率人人得食。
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,皆喜。
有光七岁,与从兄有嘉入学,每阴风细雨,从兄辄留,有光意恋恋,不得留也。
轩东,故尝为厨,人往,从轩前过。
庭中始为篱,已为墙,凡再变矣。
然余居于此,多可喜,亦多可悲。
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。
迨诸父异爨,内外多置小门,墙往往而是。
而子美之亭,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。
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,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,则有在矣。
文瑛读书喜诗,与吾徒游,呼之为沧浪僧云。
百年老屋,尘泥渗漉,雨泽下注;每移案,顾视,无可置者。
又北向,不能得日,日过午已昏。
余稍为修葺,使不上漏。
吴、长洲二县,在郡治所,分境而治。
而郡西诸山,皆在吴县。
其最高者,穹窿、阳山、邓尉、西脊、铜井。
而灵岩,吴之故宫在焉,尚有西子之遗迹。
若虎丘、剑池及天平、尚方、支硎,皆胜地也。
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,七十二峰沉浸其间,则海内之奇观矣。
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,未及三年,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。
君之为县,有惠爱,百姓扳留之,不能得,而君亦不忍于其民。
夫令之于民,诚重矣。
令诚贤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泽而有荣也;令诚不贤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殃而有辱也。
君于吴之山川,盖增重矣。
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,尸祝于浮屠、老子之宫也,固宜。
而君则亦既去矣,何复惓惓于此山哉?
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,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,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。
君今去县已三年矣。
一日,与余同在内庭,出示此图,展玩太息,因命余记之,噫!
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,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!
浮图文瑛居大云庵,环水,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。
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。
余曰:昔吴越有国时,广陵王镇吴中,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;其外戚孙承祐,亦治园于其偏。
迨淮海纳土,此园不废。
苏子美始建沧浪亭,最后禅者居之: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。
有庵以来二百年,文瑛寻古遗事,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: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。
夫古今之变,朝市改易。
庵与亭何为者哉?
虽然,钱镠因乱攘窃,保有吴越,国富兵强,垂及四世。
室西连于中闺,先妣尝一至。
妪每谓余曰:某所,而母立于兹。
语未毕,余泣,妪亦泣。
比去,以手阖门,自语曰:吾家读书久不效,儿之成,则可待乎!
顷之,持一象笏至,曰: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,他日汝当用之!
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,世何足以知之,余区区处败屋中,方扬眉、瞬目,谓有奇景。
人知之者,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?
余既为此志,后五年,吾妻来归,时至轩中,从余问古事,或凭几学书。
吾妻归宁,述诸小妹语曰:闻姊家有阁子,且何谓阁子也?
其后六年,吾妻死,室坏不修。
其后二年,余久卧病无聊,乃使人复葺南阁子,其制稍异于前。
然自后余多在外,不常居。
先妣周孺人,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。
年十六年来归。
有功之生也,孺人比乳他子加健。
然数颦蹙顾诸婢曰:吾为多子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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